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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专访迈克尔·罗兰世界文化图景下的物质性博物馆与人类学
访谈撰文 张力生北京大学社会学系 罗攀民族博物馆
迈克尔·罗兰Michael Rowlands
迈克尔·罗兰Michael Rowlands是伦敦大学学UCL人类学与物质文化系的荣休教授,以及物质文化研究人类学评论的编委。2006年以,他多次赴北京泉州成都贵阳大理等地举办讲座,参加会议。2016年,他的14篇讲座与访谈结集为历史物质性与遗一书,以文出版。罗兰教授一直关注的博物馆与遗现象,并就的遗观念及民间博物馆实践发表过文章论述。此次对话从人类学学科与博物馆的渊源展开,继而探讨人类学视角能为我们思考博物馆带怎样的启迪。
您认为,当前人类学与博物馆的关系是怎样的?您如何看待人类学与博物馆在的关系?
迈克尔 · 罗兰在,人类学和博物馆的关系有特殊的历史重要性,我认为这与其在欧洲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但二者的重点似乎都可以被视为保护物质知识material knowledge,而不仅仅是收藏物品本身。
管理和保存正在消失的物质知识非常重要,这种抢救式的民族学工作似乎是的博物馆与人类学关系的一个关键主题,在20世纪90年代后博物馆繁荣之前便是如此。比如,在20世纪80年代,费孝通曾经参与培训民族博物馆的第一批从业者。实际上,这并不是他在英伦敦政治经济学学人类学时学到的西。我想,对他而言,这延续的是欧洲民族志收藏的一个普遍原则,他会特别关注自欧洲的经验,也许特别是德语传统 volkskunde 与 volkenkunde,即民俗学与民族学的区分。
人类学有责任管理和保存边缘或濒危的文化和物质知识,而这与博物馆民族学博物馆的使命是一致的。我的理解不一定完全正确,但对我说,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在,人类学从未离开过民族志收藏,而这些民族志藏品对博物馆极其重要。
历史物质性与遗
英迈克尔·罗兰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您如何看待当下的博物馆热潮?人类学能如何参与其?
迈克尔 · 罗兰你们一定比我更清楚。在,建立一个家人类学博物馆的想法可以追溯到1921年蔡元培的一篇演讲,这个想法后在的人类学界深深扎根。而在欧洲,人类学与博物馆经历了长期的分离,直到最它们才开始重新走到一起。我认为这是与众不同的地方,但当前博物馆的蓬勃发展确实对人类学提出了挑战。因为眼下的繁荣是自上而下的,是一种全方位的家主导的博物馆建设。因此,对于人类学者而言,真正的问题是人类学如何保持对地方遗和博物馆的关注。
在家主导博物馆建设的时代,人类学要发挥作用,必须首先认清自己在当下情况的定位。目前,当任何地方需要筹建一个重要的博物馆时,他们不会自然而然地说,我们必须和人类学家谈谈,或者必须有一个人类学家参与。他们更有可能谈到需要一个设计师,或向营销和旅游方面的专家咨询。
那么作为人类学者,我们如何为自己申辩,让人们理解人类学对于博物馆的重要性?关键在于,我们应该强调人类学与文化营销旅游不同,它侧重于通过对某个地方的历史与地方性知识的把握,赋予博物馆以意义。
我认为有必要问当提到人类学时,公众会有怎样的期待?对于人类学的普遍观感popular perception是怎样的?人类学是什么,能做什么?人们对其了解多少?人类学是对异域或民族风情的研究,还是关于地方的草根的身份和文化的研究?人类学是研究域外文明的吗?可以让我们了解非洲欧洲或太洋地区吗?
我们可能要跳出的视野,看到如今的人类学博物馆已经基本完成了向世界文化博物馆museum of world cultures的转型。这是一种全球观念,我指的并不是贸易和经济方面的全球化,而是一种关于人类文明的全球观念,我们都是其的一部分,都处于 世界文化这个概念的不同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说,也都有自己不同的贡献。
您曾长期在非洲进行博物馆及文化遗研究,能否谈谈其与今天的博物馆建设之间的性和区别?
迈克尔 · 罗兰在过去的几年里,非洲的确也出现了博物馆热潮,但主要围绕藏品归还和赔偿问题。在非洲,博物馆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去殖民化,即与殖民历史撇清关系。这就涉及如何处理殖民时代欧洲人在非洲留下的博物馆。
20世纪四五十年代,欧洲殖民者在此建造博物馆,为的是在殖民主义终结以后能够留下一些西。因此,非洲正在经历的博物馆热潮,关键在于立新。在非洲,人类学尚未像在一样形成一种本土的学术语言和传统,而仍然与欧洲殖民主义直接挂钩,因此处境更为艰难。现在,非洲博物馆的任是让欧洲的博物馆将那些19世纪或20世纪早期收集的藏品归还给非洲,以重建非洲文化。围绕欧洲博物馆与这些新的非洲博物馆究竟该如何合作,双方正争论不休。
大英博物馆非洲展厅。图源大英博物馆官网
回到刚才说到的全球或世界文化概念,我认为任何一个博物馆如今都需要将自己视为世界文化体系的一部分。人类学在博物馆的作用是一种世界文化现象,一种全球现象,而不仅仅是一个地区或一个家的现象。任何地区或家彼此都非常不同,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非洲与如此不同,因为博物馆有自己的历史,而非洲博物馆需要与欧洲博物馆建立或保持一种关系。对讲,更关键的可能是延续天下的视野,比如的博物馆与其他亚南亚家的博物馆的关系是怎样的?有何同点和差异?我们该如何从一个更广泛的世界文化概念的框架去理解这种关系?
您怎么看人类学的物质转向以及跨物种的民族志?在某种意义上,您认为人类学在博物馆的复兴与上述转向有关吗?这可能给我们理解人类学博物馆与民族志收藏带什么启发?
迈克尔 · 罗兰是的,这个被称为新唯物主义New Materialism的思潮一直围绕着解决主客体之间的关系。物质文化Material Culture作为一个理论领域发祥于20世纪80年代,与布鲁诺 · 拉图尔Bruno Latour代表的新唯物主义思想几乎同时出现,二者都关注物质的能动性以及客体如何建构主体,也就是说,不是主体或人去创造物或者使用物,而是实际的物质世界和物质文化塑造主体即人。80年代以,物质文化研究开始对人类学生重大影响。因为人类学家总是将自己视为主体,然后另有一个民族志对象,而新唯物主义和物质文化研究则关注物体如何构建主体,或物质如何塑造主体及其身份。这也使人类学对待博物馆和收藏的观念发生了转变。
过去,人类学家面对博物馆大量的物质文化收藏而无从下手。我们是否只能去做更多的田野调查?还是可以反过,从藏品本身的物质性着手,了解它们如何能够构建人?换言之,我们可以思考这些物,即便作为陈旧的藏品,对现在的人们又意味着什么?就如同我们说遗可以创造现在或者未,当人们走进博物馆时,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是由眼前所见所感的那种物质体验所塑造的?
博物馆和物质体验如何塑造观众?我们如何理解博物馆作为物质性的存在可以塑造其主体即观众?是因为这个博物馆及其藏品存在,它的观众才存在。过去,博物馆人类学的问题意识总是围绕如何征藏如何阐释藏品如何登账保存,都是关于人对物做了什么,藏品变成了需要处理与保存的死物。而今,博物馆本身的意义也经历了重要的转变,博物馆可以被视为一种主动的力量。因为博物馆本身创造了一个世界,观众才能成为其的一部分。比如艺术博物馆,有人可能认为,不了解艺术家,就无法了解艺术品。我想,其实未必。艺术品本身会让人们去观看,并做出反应。倘若没有在艺术博物馆里看到那件作品,观者便无法获得这些体验。
大英博物馆藏品伊夫头像The Ife Head,尼日利亚,非洲,14 15世纪。图源大英博物馆官网
某种程度上,人类学博物馆也可以算是一种艺术博物馆。人类学博物馆和艺术博物馆两个概念不断相互影响。哈尔 · 福斯特Hal Foster在他的名篇作为民族志学者的艺术家提出,当代艺术界出现了民族志转向ethnographic turn。同样,人类学博物馆越是用接于艺术博物馆的方式进行陈列,观众的反响似乎越强烈。这意味着物质文化作为一个新的领域,显然对人类学生了影响。不过当然,物质文化转向并非人类学所独有,美学艺术文化研究等领域也出现了类似的讨论,并聚焦于物如何构建不同的主体身份及世界。这是一个广泛而影响深远的现象,而人类学可以借此重新思考物品收藏及博物馆之间的关系。
所以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人类学正因此发生着深刻的变革。同样,其他社会科学也需要回应这种针对物质性的态度的转变,将物质substance或事物thing放在人与非人,或人类与环境的关系看待,这跟所谓生态转向ecological turn所处理的文化自然二分关系也息息相关。
您提到了博物馆观众与艺术品之间主客体视角的转换,物的能动性这种视角如何启发当前的人类学博物馆实践?
迈克尔 · 罗兰一直以,展示民族志藏品是为了传达关于某个族群或某种文化的人类学知识。人类学家通过陈列服饰或日常用品展示和解读某种生活方式,这种解读完全建立在人类学家的主体性之上让我告诉你这个族群的文化是怎么样的吧,因为这些是他们代表性的物品。观众立刻就睡着了。
如果反过,将这些藏品的美学色彩意象以及物质性和图像学特征等一股脑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这种单纯的审美体验会带给他们一种强烈的震撼。好的艺术家都是这么做的让观众在艺术品面前大吃一惊,不知所措,进而思考我在看什么?我该如何理解眼前这些不同的媒介形式和材料的组合?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观众被这样一次审美经验塑造了。参观结束以后,他们也许感觉受到触动,情绪起伏,但不太确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这里,主客体之间的整个关系真的有可能翻转。很明显,这些物体和它们的形式具有不同寻常的创造力。所以,没有理由认为人类学家和艺术家不能一起工作,一起创作,人类学博物馆也的确可以变得更接艺术博物馆。
大英博物馆艺术品生命之树Tree of Life,莫桑比克,2004年,由莫桑比克内战后上缴的枪支雕塑而成。图源大英博物馆官网
话说回,为什么我们必须区分艺术博物馆和人类学博物馆或历史博物馆?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尝试将纯粹的人类学博物馆概念融入一个更广泛的美学意义上的博物馆语境,因为民族学藏品本身就足以给人以触动与冲击。
The Anthropologist as Curator
Roger Sansi ed.
Routledge
有趣的是,人类学家的博物馆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储藏室,一个资料库,一个满是西的房间,只有掌握某种专业知识的人才能够进去使用那些材料。后,博物馆向公众开放,需要将藏品通过一种通俗的方式组织起进行展览,让没有专业知识的普通人也能理解。这便是叙事的作用。清晰线性的叙事线,往往传达着简单明了的信息。而您提到的艺术博物馆所做的,恰恰是让艺术品或藏品摆脱这种目的性的叙事,从而将其本身呈现给观众。有意思的是,对我说,这似乎回归了人类学家博物馆的原型,一个充满物的房间。
迈克尔 · 罗兰这就类似于在英,很多人喜欢牛津大学的皮特里斯博物馆PittRivers Museum,因为那里完整地保留了19 世纪最初创建时的陈列。在早期的人类学理念之下,所有的藏品都被杂乱地摆放在玻璃柜,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在那里,你能看到食人族的物件人头骨有毒的箭头以及各种恐怖的面具等。而当我去大英博物馆时,展览井井有条,清楚地告诉我我应获得的信息是什么。就像你说的,这是一个叙事,一个故事,我是在接受教育,就像在学校里上课一样。
牛津大学皮特里斯博物馆PittRivers Museum。图源皮特里斯博物馆官网
但若你问我最喜欢大英博物馆还是皮特里斯博物馆,我选择后者。我想很多人会认同,因为皮特里斯博物馆给我的冲击更大。当然,皮特里斯博物馆也会定期举办的临时展览,带有明确的结构和叙事,人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了解某些特定的议题,但皮特里斯博物馆的其他部分对我说更令人兴奋。
这里隐含着一种矛盾。19世纪,欧洲很多博物馆建立的目的是为了把荒蛮之地的物件带回欧洲。人类学家去非洲寻找野生动物野蛮人,把他们带到欧洲,进行展览。就像毕加索,当他被问到是否想了解启发自己灵感的那些非洲面具都有何含义时,他拒绝了不,我对理解语境毫无兴趣,我只是对面具感兴趣,对这些充满暴力的形象感兴趣,然后将其融入我自己的创作。一次参观艺术品的震撼和冲击,如何能使人脱离惯常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惯,让人通过接触艺术,生一些新问题和新的思考,这正是艺术家所期望的。
我认为这在根本上涉及博物馆的功能问题。博物馆拥有文化遗和收藏品,且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保存在那里。而博物馆只是不停地用它们讲故事,试图教育人们,但观众也许并不想听。如果反过,去关注这些物体如何能真正给人们带冲击和思考,也许情况会不一样。
那些民族志藏品本身就很有力量。它们通常是静默的,而如果展览布置恰当,就可以相当令人震撼。比如那些面具仪式用品,那些我们并不熟识的生生活用具,注视它们,就会发现它们具有如此大的冲击力。即便最简单的锅具都有物质性。事实上,物质本身塑造了你的手指双手,让它们的行为发生改变。比如制陶者,他们的手手指使用手臂的方式都是与众不同的。再比如音乐家,音乐会完全改变人,人们经年累月地学长笛,演奏行为也完全改变了人们。
大英博物馆与乌昆 · 万安比Wukun Wanambi合作展览。图源大英博物馆官网
或许我们可以大胆设想,博物馆可以将藏品交给如格雷森 · 佩里Grayson Perry这样的艺术家,邀请他们利用藏品进行任意创作,结果往往会以一种非常不寻常的方式打动观众。大英博物馆也与像乌昆 · 万安比Wukun Wanambi这样的当代艺术家合作过。在非洲大洋洲展厅,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与过去的民族志藏品一同陈列。不过问题又了。这样的合作似乎仅限于非洲和大洋洲,其他古文明比如埃及印度等则不行,因为这些文明太严肃和重要了,决不允许这样乱。我倒认为,与当代艺术并置是对民族志藏品的一种解放,也是对人类学博物馆这个概念的一种解放,或许展示古代文明正需要一点这样的天马行空。
原载于信睿报第74期,原标题为世界文化图景下的物质性博物馆与人类学专访迈克尔·罗兰